電廠脫硫后遺癥
時值2010年歲末，地處成都的四川嘉陵電廠有限公司（下稱嘉陵電廠）仍未通過環(huán)保部門的大考。
三個多月前，環(huán)保部和國家發(fā)改委聯(lián)合通報了2009年脫硫設施非正常運行的八家企業(yè)，嘉陵電廠名列其中。這家燃煤電廠兩臺發(fā)電機組的脫硫設施“運行不穩(wěn)定，故障率較高”，導致二氧化硫濃度超標排放嚴重。
2010年3月，嘉陵電廠暫時停產。此后，該電廠多次點火申請均被成都市環(huán)保局拒絕。據當地媒體報道，原因在于整改措施不全面，發(fā)電機組較老，點火啟動時，鍋爐配套除塵及脫硫設施不能同步安全、穩(wěn)定運行。
像嘉陵電廠這樣由于各種原因導致脫硫設施非正常運行的燃煤電廠，不在少數。環(huán)保部和國家發(fā)改委2010年9月通報的八家企業(yè)中，有七家均為燃煤電廠。而全國范圍內的問題電廠遠不止這幾家。
對于電廠脫硫設施的現(xiàn)狀，在這個行業(yè)浸淫十年、自稱“最早那一批人”的張先生深有體會。他已經不敢接什么項目，一方面是如今報價太低，除非偷工減料，否則利潤微薄；另一方面是具有國企背景的后來者太多，在關系上競爭不過。不過，這兩年他依靠扮演“拯救者”的角色也拿了幾個項目：這些項目都是以前別人做過，但質量不行，需要重做。
張先生說，表面上看，這些項目的失敗是因為當初的設計與電廠的煤種不適合，其實都是前幾年惡性競爭造成的。據他估計，在全國已經建成的脫硫項目中，類似的問題項目占到兩三成。
四川大學教授、國家煙氣脫硫工程技術中心主任尹華強表示，說電廠脫硫設施當中有兩三成非正常運行并不為過，現(xiàn)在有不少脫硫設施“都是擺設，上面來檢查才運行”。
前不久，中國電力企業(yè)聯(lián)合會（下稱中電聯(lián)）對全國電廠脫硫項目進行過一次評估。雖然評估結果并未公布，但接近中電聯(lián)的人士告訴本刊記者，在全國脫硫項目中，運行不正常的確實占到兩三成。如果加上運行基本正常而尚有改進余地的，整體上需要維修或改進的比例達四成之多。
到2009年底，中國已經建成的燃煤脫硫機組裝機總量達到4.65億千瓦，這意味著接近1億千瓦的燃煤機組脫硫設施或多或少存在問題，數以百億計的投資打了水漂。
尹華強非常擔心，從工程質量到工程壽命，電廠脫硫問題的“后遺癥”會逐漸體現(xiàn)，中國在未來一段時間不得不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。
環(huán)保盛宴
中國加速實現(xiàn)工業(yè)化這些年，正是二氧化硫污染危害日益加重的時期。二氧化硫不僅引發(fā)酸雨，還會導致呼吸系統(tǒng)疾病等。嘉陵電廠等燃煤電廠附近的居民社區(qū)，更是深受其害。
嘉陵電廠地處成都市東二環(huán)與東三環(huán)之間。這一帶原本是成都市郊區(qū)，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，其所在的萬年場、跳蹬河等片區(qū)已有數十萬居民。該電廠共有三臺燃煤發(fā)電機組，總裝機容量35.9萬千瓦，其中兩臺（11號和12號）14.2萬千瓦機組于1999年建成投運。
2000年，中國修改《大氣污染防治法》，明確二氧化硫等污染物超標排放是違法行為。
2004年，原國家環(huán)保總局和國家質檢總局聯(lián)合發(fā)布的新版《火電廠大氣污染物排放標準》開始實施，要求1997年1月1日以后改、擴、建的電廠必須上脫硫裝置，削減煙氣中的二氧化硫。
也是在這段時間，張先生看到了脫硫行業(yè)的商機。2001年，他從發(fā)電企業(yè)下海，與合作者著手研發(fā)脫硫技術。兩三年后，他們的技術基本上成熟，中國電廠的脫硫浪潮也到來了。張所在的公司在脫硫項目容量排名上大體上可以進入前十名，每年項目總量約幾百萬千瓦，每年營業(yè)額有十幾億元。
2006年，嘉陵電廠開始安裝脫硫設施，花去1億多元，但其過程并不順利。由位于重慶的中電投遠達環(huán)保工程有限公司（下稱遠達環(huán)保）所提供的設備，出現(xiàn)過諸多問題。根據嘉陵電廠的一份匯報材料，部分主要設備出現(xiàn)缺陷，被迫返廠或現(xiàn)場搶修。
2007年12月，嘉陵電廠的脫硫設施終于建成投運，據稱二氧化硫減排效果將“十分顯著”。
但實際上，嘉陵電廠的脫硫設施經常處于非正常狀態(tài)。2009年，嘉陵電廠11號和12號機組全年發(fā)電量6.84億千瓦時，脫硫設施投運率僅為46%，綜合脫硫效率僅為39%。而根據原國家環(huán)？偩峙c國家發(fā)改委要求，“十一五”末脫硫設施投運率應達到90％，燃煤機組脫硫效率一般也應在90％以上才能保證二氧化硫排放達標。
無奈之下，身為成都市人大代表的李之權，與附近居民一起繼續(xù)維權。2010年5月，他和另外三位市人大代表，以及兩位環(huán)保專家，還組成一個特別小組進廠“督察”。而四位穿比基尼、戴防毒面具的美女大學生，曾經在嘉陵電廠門外揮舞掃帚，表達她們渴望接觸干凈空氣、將這個成都市區(qū)最大污染源掃地出門的愿望。
李之權援引網民的話說，嘉陵電廠的脫硫工程類似于建筑行業(yè)中的“豆腐渣”工程，很令人失望。但嘉陵電廠總工程師譚韌對本刊記者表示，遠達環(huán)保提供的脫硫設備本身是合格的，設備在當初安裝調試時出現(xiàn)一些狀況屬于正常。遠達環(huán)保總經理助理蔣建華則對本刊記者強調，主要是嘉陵電廠本身存在問題。
根據環(huán)保部與國家發(fā)改委的要求，嘉陵電廠等八家被通報處理的企業(yè)必須在2010年底前完成脫硫設施的整改任務。譚韌的回應是，嘉陵電廠的整改在這份通報發(fā)布之前就已完成。
無論如何，嘉陵電廠脫硫設施非正常運行，且至今未獲環(huán)保部門放行，是不爭的事實。前述通報指出，嘉陵電廠那兩臺機組運行時，脫硫設施故障率較高，經常開啟旁路煙道排放污染物，在線監(jiān)測系統(tǒng)的故障率也高，導致測量數據失真。
從2006年到2009年，中國二氧化硫排放量比2005年累計下降13.14%，提前一年完成“十一五”期間削減10%的目標。這首先歸功于大部分燃煤電廠安裝了脫硫設備，到2009年底中國脫硫機組裝機容量占全部火電機組的比重由2005年初的12%提高到71%。
如此大規(guī)模的脫硫設施安裝運動，也是商業(yè)機會的代名詞。中國隨之出現(xiàn)一大批以脫硫為主業(yè)的公司。其中既包括依托國有發(fā)電企業(yè)的國電龍源環(huán)保、遠達環(huán)保，也有背靠大學和科研院所的山大華特（000915.SZ）、浙大網新（600797.SH），以及地方國企菲達環(huán)保（600526.SH）、民營企業(yè)龍凈環(huán)保（600388.SH）等。雖然發(fā)電機組脫硫價格從最初的每千瓦1000元滑落至如今的100元，若干億千瓦的項目容量仍然意味著上千億元的環(huán)保盛宴。
惡性競爭
由于市場門檻較低、彼此容易模仿，加上缺乏運行規(guī)范和有效監(jiān)管，脫硫這個朝陽行業(yè)迅速滑入惡性競爭的深淵。據張先生介紹，脫硫企業(yè)的平均利潤率已經從2003年的10%以上，下降到5%以下，甚至還有不掙錢做項目的公司。
“‘十一五’之前，投資好幾百億，大概一多半給外國人賺去了。”張說。當時，中國還缺乏具備足夠實力的脫硫公司，央企出身的燃煤電廠一般要求全部采用外國設備，北京某電廠一臺20萬千瓦的機組采用德國技術，結果花掉2億多元。“規(guī)規(guī)矩矩按照外國人（標準）做的，特別浪費；不規(guī)矩的，就做不好。”
國內的脫硫工程公司多數從德國、日本、美國、奧地利、意大利五國的12家公司引進。在技術引進中，除了支付一定額度的入門費，一般每臺20萬千瓦以上的機組脫硫工程還需支付200萬元人民幣以上的技術使用費。外方專家的指導費則是每天上萬元人民幣。
2005年3月，時任國電龍源環(huán)？偨浝淼男禅P剛撰文指出，國內脫硫工程公司忙于應付承接脫硫工程的實施，現(xiàn)有技術力量無法投入研發(fā)，各家公司采用的工藝技術都來自國外，甚至是國外同一家公司，只能以價格競爭為主要手段，“賠本賺吆喝”。
他在文章中還透露，當時真正投入運行的脫硫裝置不足合同總額的8%，能夠正常運行兩年的更是屈指可數。在投運的裝置中，有的從投運第一天起就沒有間斷過改進和維修，更有公司飽嘗一年施工、兩年維修的慘痛教訓。
張先生說，2003年國內脫硫公司只有幾家，后來冒出了上百家。國內公司慢慢學會國外技術以后，每千瓦造價逐步下降，到2007年降到了150元以內。但大量缺乏核心技術的國內脫硫公司的價格戰(zhàn)愈演愈烈，每千瓦的價格從2003年的1000元迅速滑落到2006年的200元，再到如今的100元。這種價格水平不僅讓國外公司望而卻步，國內公司也叫苦不迭。
尹華強說，國外燃煤電廠脫硫價格穩(wěn)定在每千瓦100美元左右，即使國產化可以使成本下降一半，每千瓦100元人民幣的價格也實在反差太大。
2007年6月，凱迪電力（000939.SZ）在轉讓旗下武漢凱迪電力環(huán)保有限公司70%股權的公告中稱，“為避免上市公司受到惡性市場競爭的傷害，本公司擬在脫硫產業(yè)寒冬到來之前主動抽身而退。”
浙大網新也在2008年8月將旗下的脫硫業(yè)務公司網新機電作價5.2億元，轉讓給旗下另一家上市公司眾和機電（000925.SZ），置換后者32%股權。浙大網新一位負責人對本刊記者表示，此舉是集團公司回到純IT行業(yè)，不能說不看好脫硫行業(yè)。但眾和機電證券事務代表葛姜新承認，近兩年公司脫硫業(yè)務發(fā)展趨緩，國內市場已飽和，只能拓展海外市場。
張先生透露，有些公司因為價格競爭，請不起外國人，就不和外國企業(yè)合作，所以一批項目做得很差，尤其在2006年至2007年間。
為鼓勵火電企業(yè)上馬脫硫設施，國家發(fā)改委和原國家環(huán)？偩钟2007年5月推出脫硫電價政策，脫硫設備正常運行期間的發(fā)電量可以享受每度電1.5分錢的補貼。
考慮到市場的混亂，國家發(fā)改委和原國家環(huán)？偩钟2007年8月推出特許經營模式，火電廠可以將國家出臺的脫硫電價、與脫硫相關的優(yōu)惠政策等形成的收益權，以合同形式特許給專業(yè)化脫硫公司，由后者承擔脫硫設施的投資、建設、運行、維護及日常管理，并完成合同規(guī)定的脫硫任務。
張先生說，特許經營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這個行業(yè)。他的企業(yè)是首批七家試點企業(yè)之一，既有工程任務，又有運營任務，業(yè)務比較平穩(wěn)。借助于特許經營模式，這家企業(yè)在內蒙古電廠脫硫設備運行率達到99.7%，除去原料、動力、人工消耗和財務成本，利潤還有百分之十幾。
不過，BOT模式也存在待解決的問題。脫硫設備的地上建筑所有權屬于脫硫企業(yè)，而設備所處的土地屬于電廠，在缺乏完整產權的情況下，脫硫企業(yè)難以從銀行獲得貸款。
此外，脫硫設備的運營收入來自于脫硫電價補貼的1.5分錢，這筆錢由電網支付給電廠，再由電廠支付給脫硫企業(yè)，光是稅收就交了兩道。
遠達環(huán)保也有幾個特許經營項目，通過管理上的改進降低成本。但蔣建華說，即便如此，也是在條件好的電廠有利潤，條件不好的仍然虧損，“加在一起還是微利，很難做”。
張先生說，項目無序競爭和低價中標的現(xiàn)象仍不鮮見，甚至有人報出了每千瓦六七十元的超低價格。“低價中標的有兩類公司，一類是財大氣粗的上市公司，一類是電力集團下面的國企，都不差錢。”
尹華強還表示，國內脫硫工程的技術同質化非常嚴重，大多采用石灰石-石膏法濕法煙氣脫硫技術。“中國東西南北這么大的地域，自然條件、市場和經濟狀況不一樣，怎么能不加區(qū)別地采用一種模式和技術來解決問題呢？”
尹華強指出，這一技術尚無法解決二次污染的問題。電廠脫硫每年產生的數千萬噸石膏已經成為電廠主要的固體廢棄物，“（脫硫）石膏的出路不解決，石膏圍城是完全可能的。”
舊賬新賬
在尹華強看來，中國燃煤電廠的大部分脫硫設施確實發(fā)揮了作用，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。今后很長一段時間，中國都將為電廠脫硫后遺癥埋單。有些項目達不到設計的壽命；有些項目剛建成的時候有些效果，但后來改造的成本會更高。
中國環(huán)保產業(yè)協(xié)會脫硫脫硝委員會秘書長楊明珍對本刊記者表示，應該說目前脫硫設施運行已經在走上正軌，基本上達標了，之所以有些不合格，部分是因為設備的設計不適合煤種，部分是因為低價中標無法保證質量。
中電聯(lián)副秘書長兼行業(yè)發(fā)展與資源環(huán)境部主任王志軒則指出，落實二氧化硫減排任務的關鍵，是能否運行好脫硫設備。此外，不應全國電廠“一刀切”，要對不同的環(huán)境功能區(qū)、不同時間段建設的機組、不同的排放方式，采用不同的環(huán)保要求。
張先生也說，從好的方面來看，中國的脫硫設施在總量上還是減排了很多二氧化硫，對超排二氧化硫的處罰力度越來越大，特許經營也引起了燃煤電廠和脫硫企業(yè)的興趣。但問題是“中國上得太快，太急了”。
舊賬未還，新“債”又到。“十二五”期間，中國不僅要繼續(xù)推進電廠脫硫，還要將電廠強制脫硝擺上日程，由此也會形成一個上千億元的脫硝市場。氮氧化物已成為主要大氣污染源之一，而“十一五”期間中國尚未強行控制氮氧化物排放，國內火電廠只有不足10%的機組安裝了脫硝裝置。
“我們有成功的經驗，也有教訓。脫硫脫硝是好事情，但好事情要有好的思路、好的政策，在技術和管理各方面都要有創(chuàng)新。也要讓專家和公眾更多參與，不要變成少數人的決策。”尹華強說。
由于地處成都市區(qū)，嘉陵電廠受到了政府和公眾的極大關注。但還有更多的問題電廠，處在人們視野之外。無論是否搬離現(xiàn)址，嘉陵電廠的脫硫設施今后能否正常運行，都是一個未知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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